屈拉蒙塔那风

在我心

此山中


已经很久没有人见到王杰希了。开始的时候,大家觉得他是下山去找人办事,就像不久前他带着几个门生悄无声息地深夜进城,只因为听说那个学问很大的叶修在销声匿迹许久后突然又重现应天府的传闻,一伙人在驿站就把叶修逮了个正着,也不知道做了什么,缠着此人好几日才放走。然而这次不同,几天之后,王杰希依旧没有出现,众人聚在院中面面相觑,试图商讨出个究竟,刘小别挽着袖子提着网兜,忙着要去溪边大树上粘夏蝉,他被蝉鸣吵得头都快裂了,快人快语地定断道:“先生应该还在山里,只是不在中草堂中,而是到什么人迹罕至的悬崖峭壁去勘测水利采集植物了吧,他早年不就是以行踪莫测而闻名吗。”大家说不上很赞同,却也说不出反驳的理由,也就这样接受下来,四散去了。

那几天,蓝溪阁画苑的黄少天来过一趟。他穿着一身短打,背着箭囊手持弯弓,另一手里抓着一只肥硕的灰色野兔,旁若无人地大踏步走进院子,在门口黑柴的狂吠中迈进后厨,说:“劳烦贵草堂的大厨师父们给我加工一下这野兔,一直听说王杰希研究那些方物志,会用秘制的香草做调料腌肉,味道好极了,在我家喻先生手下干久了,每天就是吃点什么没滋淡味的水煮菜白灼肉,我都快要比他们轮回那帮研究道术的家伙早列仙班了。兔腿我要孜然烤的,兔头我要麻辣的,对了,记得给我用王杰希私藏的那罐子野山椒,他寄给先生的信里说过,我偷看得清清楚楚——对了,他人呢?”

后厨厨长正在晒一簸箩车前子,根本没空搭理他,然而黄少天岂是没得到回答就会闭口不言之人,一通哇啦哇啦之后引来了黑柴更大声的狂吠,异常的狗叫最终引来了袁柏清,他人未到,一身逼人的草药味就熏得黄少天晕头转向。袁柏清已经在草药库里待了半个多月了,压根不知道自家先生消失的事,便领着他去找了王杰希的爱徒高英杰,高英杰内心慌乱,却尽可能用一副平静的表情胡言乱语:“先生大约采药去了,八成就在这山里,只是不太知道在哪 ,也许是云深处吧。”

黄少天一松劲,把死兔子扔给黑柴,拍拍手说:“小家伙,你竟然敢背诗敷衍我,可惜我也会读书,当心我原样转告喻先生,你知道他很会看天象吧,要是看出来不对,我就来把你们山上的野味都抓光。”他说完,掠了一盒子冬虫夏草就走了,说是作为那只被黑柴吃了的野兔的补偿,此后没再来过,山上的兔子菌子也没变少。这或许是因为喻文州没从天象中看出王杰希的去处,因而无法证伪,或许是喻文州觉得这事不值得劳动星宿,又或许是王杰希真的只在此山中,但唯一确定的是时间逐渐过去,从老皇帝去世到小皇帝继位,夏天过去,冬天到来,喻文州为新君画的皇舆图考都完工了大半,事情仍然没有结果,对于中草堂的人来说,刘小别那个信口胡诹的说法竟就成了王杰希的最后去处。

 

他们尝试找过他很多次,把整座山翻了几个来回,向官府递过帖子,甚至还有一次在一间酒馆里把几乎没人见过真容的叶修揪了出来,想问他在那几天曾与王杰希私下里说过什么,然而此人和一伙路边结识的落榜文生正搓麻将搓得兴起,一边说着我不是叶修,一边斜着眼往高英杰那里瞟,说:“哟,大眼的宝贝徒弟,长这么高了,你师父人呢,被你们搞丢了?”中草堂众对这个问题早已麻木,回答演化得千奇百怪,刘小别信口道:“他去广州府摆摊算命了。”叶修听了,说:“别扯,那是我造的谣,怎么又传回来了。”刘小别不屑:“所以你早就知道,还问什么,真是反咬一口,他是不是被你搞丢了?”叶修嘴里叼着烟卷,含糊不清地说:“我这是先发制人,以防你们觉得我故意瞒着点什么,所以王杰希是真的不见了,对吧,那你们可真是……”他把一张牌摸到手里,麻将一推,胡了,他看着牌局,在对面三个人此起彼伏的抱怨声中笑道:“是门前清啊。”


叶修摆明了知道什么,众人这样说。而高英杰还逐渐意识到,其实不只是叶修,对于王杰希消失的原委,那天突然上山问起王杰希的黄少天也知道,他背后的喻文州更是如此。在师父走后,他才能感觉到如此种种王杰希存在的痕迹,原来有那么多人那么多事曾与他有关,现在留下一个空缺,要轮到他这个一直站在背后的学生去填补。在这个盘踞淮南的半壁朝廷里,王杰希不出山不入仕,关起门来研究地理教学生,让高英杰几乎忘记了这世界上其实有那么多避无可避的麻烦,而如今这些事的一端就断裂在了这里,像一条被粗暴砍断的肢体,切口露置在空气中,缓缓地流血萎缩,伤重而不至死。

日复一日在沉默中的思考让他越来越像曾经的王杰希,冬至的那天,他独自读完一早上的书,在冷冽的寒气中推开门,才发现乔一帆站在门前廊下,肩头上积了薄薄一层雪。年轻的好友听到声响,转过身,抬起疲倦的眼睛,对他说:“蓝溪阁的生徒卢瀚文送来了一封信,他不愿直接给你,托我亲手转交。”高英杰有些困惑:“为什么?”乔一帆像从前一样温和又腼腆地笑了笑,说:“他是学生,你已经是中草堂的话事人。”高英杰心里一时沉甸甸的,但他没再回答,只是看着乔一帆转身离去。


他关上门,拆开信封,里面有三张纸。他隐隐知道这与师父有关,而当他在其中抽出两张中草堂几月前给官府的呈文时,就恍然明白了一切。这其实是高英杰一直不愿相信的事,因为只有他自己知道,在那夜王杰希与叶修密谈时,叶修刻意没有避开他。他听到叶修说王杰希的身份危险,恐怕南北两边都不会容得下他,北边尚且当他是人才,而南边只当他是蓄力待时,不愿甘为人下的贰臣。叶修言尽于此,而王杰希的消失却是从那时就已经开始。此前的很多夜里,高英杰闭上眼,都拒绝相信眼前的境况是真,只觉得王杰希已经回来了或从没消失过,而当他按照以前的规矩天一亮就起床,整肃衣冠,推开大门时,便会想起叶修特意说给他的那三个字:门前清。他把王杰希的书房扫得一尘不染,把除草犁地的活都揽来了大半,试图在重复而机械的清洁劳动中获取到有关这三个字的线索。而如今他知道了,王杰希消失了,中草堂才能留下来,是喻文州把他消失的消息从官府那里拦了下来,才让这一举动没有白费。王杰希一力解决了他们的大难,这是门前清的意义。

高英杰坐在窗边,想到这里,没有再多的犹豫,便翻开了第三张纸。纸上无字,只有一幅地图,画着一座和微草山一样清秀的南方丘陵,标致精准,一看便知道出自喻文州的手笔。这位颇受重用的画师曾经年幼失怙,穷困潦倒,在画苑中拜师后也依然是最迟钝最安静的学生,然而如今时移世易,却成了能左右他人命运的人。他不像黄少天一样惯见枪林刀树,但高英杰知道,从那两张他刻意送去又被原样退回的呈文中就知道,蓝溪阁会帮助他们,这幅画就是喻文州的兵器。在即将献给新君的图考与地志中,会有域内域外的暹罗、吕宋、旧港、兀良哈,但不再会有那座王杰希遁身而去的小山,喻文州把王杰希藏了起来,就在这张图里。


那天夜深之后,落雪止歇,众人吃罢冬至的糍粑,放好三茶五酒,四散去玩雪,高英杰拣了一条小路独自往山顶去,刚走了几步,回头时便看见在庭院中整理草药的乔一帆。他又折回去,邀请好友同行。两人在雪落后的一片静谧中拾阶而上,直到山顶。高英杰凭着感觉向东南方向看去,他想象,在目力所及的最远处会有一座小山,山间有常绿丛生的风尾竹,竹林之后是一落幽深寂静的小院,一切布置都是师父喜欢的那种。他这样想着,不由自主地说出声来:“我看到了。” 乔一帆看了好友一眼,那的确是他认识的高英杰,于是他没有问,只是点了点头。第二天,黄少天又久违地出现在了门前,他手里又提着一只野兔,说因为按照他们广州人的规矩,冬至是要吃肉的,昨天下雪没赶上,今天必须补全。说话间他又看到高英杰,于是左躲右闪地绕过黑柴,几步就凑到了面前,说道:“小家伙,真长高了啊,我还当叶修骗我玩的,怎么只看见你一个人,刘小别两个人,袁柏清三个人,许斌四个人——哎,王杰希还是没回来吗?” 高英杰心里笑了一下,面色平静地说:“黄少,师父采药去了,就在这山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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