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拉蒙塔那风

在我心

莫须有心事

是曹二先在学校里认识荀老师的。他十几岁,荀老师二或三或四十几岁,他说不清,但在他的诸多寂寞中,需要的正是荀老师这样年长且特别的同性,而非暴力或爱情。荀老师给他上过几次课,下班后便坐公交回家,曹二就总在晚自习前的昏黄中,在公交站台前等待与漫步,看着荀老师上车。又或许,他也只是像同学们说的那样,打算在临毕业前把校门街上所有的饭店都吃遍而已。曹二依然说不清。学习时时间不够用,休息时又总难以消磨。有天他吃完一碗鳝丝面,往校门回去时,正仰头看向光秃秃的梧桐,却等来荀老师的声音。荀老师认出他,问他吃饭没有,冷不冷。曹二像每个受到格外关注的学生一样受宠若惊。他摇摇头,本意是说不冷,但荀老师已把手里一袋热腾腾的东西给了他说,这家小笼吃着不错,别饿坏了——你也等xx线吗。曹二点点头,本意也只是为了配合他的感谢,好让它显得不要那么单薄。
但他们一起上了公交,说些闲话,荀问,他答。车到半路荀老师问他去哪,他才发觉已行至市郊,不远就是很久没回的家。除了他不知从何开口的一些好奇外,二人已无话可说,他犹豫片刻只好下了车。荀老师仍在车厢里,靠过道位置坐着。但曹二觉得他在扭头看他,那种注视的意义和真实性都晦暗不明。曹二走了一里的乡野小路依然懵懵懂懂,却在周身升起的热气中感到一种蕴藉的安慰。碎石子在他的鞋尖飞来跳去,夜晚就这样降下来了。
他推开厚重的家门,发觉父亲在,正往身上穿着外套。曹四也在。家里有那么多书桌吧台,但曹四偏最喜欢在这张发颤的古董小茶几上趴着,挨着曹老板响个不停的电话,埋头写他的作业。曹二把手里拎的灌汤小笼包放在那上面,对父亲说,我吃着不错。父亲没什么反应,只说,房间自己收拾。然后便出门去了。大门开合之际,再转过身,曹四已吃下两只小笼,边吃边说,哥,凉了,汤都没了。曹二说,是吗。曹四又捏起一只,说,哥,吃着确实不错——你也吃。曹二不理他,上楼进了自己房间,掀开被套,一头扎到床上。

到了次日傍晚返校时大雨倾盆,他拿着伞走到门口时父亲喊住说送他。曹四把手中书一卷,站起来说,我也要去。曹二于是没法推辞。到了学校,雨却更加大得可怕起来,雷声轰轰隆隆,车子几乎开不动。父亲只好把车停了,带他们去路边吃夜饭。曹二本想说回校吃食堂,却在这时看到了荀老师。自他知道这个人以来,这是第一次他曾有一日没有在这条街上等待他,也是第一次,他感到所等待的人其实仍然陌生。荀老师站在一家咖啡简餐的雨棚下,正抽着一支烟,隔着厚厚雨幕,样子几乎是冷酷的,与种种好奇与想象均不相同。曹二看着他,把住了车门,他明白荀老师绝不会是二十几岁,但也尚未有他父亲的年龄,也许短个十岁八岁——他被曹四从背后推了推,说,哥,下车了,吃饭。
后来曹二想,父亲和荀老师认识应当就是在那一天,那个比午夜还要漆黑的傍晚。在他和曹四坐在那里,听着过时的英文歌,吃口味奇怪的千层肉酱面的时候,父亲正在门口抽他又贵又难闻的烟,那时候他和荀老师说话了吧,荀老师会觉得那烟好闻些吗?曹二有些后悔在门口跟荀老师打了招呼,又有些担心荀老师会怎样评价他潦草的作业,但也可能他们根本不会提到他。而且,荀老师平时身上为什么没有父亲那样的烟味酒味呢?荀老师到底是不是一个父亲那样的男人,和曹二所需要的正相反?所有的疑惑都没有解答,没人觉得这些疑惑竟然和他有关。曹二走出门时意识到,算上这家,他终于吃过了这条街上所有的饭店。

不久之后,荀老师来做升学考前家访,他们又在同一站台前等车,但先来的却是父亲一辆底盘很高的越野。打过招呼,荀老师登上了副驾,曹二只好默默坐在驾驶座的后排。时已初夏,郊野凉风阵阵,路上不那么吵了,他们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曹二。都是一些无关痛痒的内容,连曹二本人都听得昏昏欲睡,他看着荀老师的侧脸想,也许曹四都比父亲和老师要更在乎他的学业与前途。到家的时候,两个成年人竟已把家访要说的话说尽了。曹四早放了学,从院子里出来迎了他们,就急着说在学校把自己的无人机给玩坏了,要爹爹给修。曹老板挥挥手推他去了曹二面前,便带荀老师进门,倒是荀老师在门口回了头,对曹二道,没想到你还会修这个,以后学工科挺好。曹二把那乱七八糟的东西攥紧了些,说,当然会,这不难,但我也喜欢您的课,我也想学文科。荀老师看着他,笑了一下说,这样啊。

升学考波澜不惊地过去,他搬到新校舍,距离低年级不远,却也很少再见到曾经的师友。他在学校里待得寂寞,更频繁地回家,关起门看小说电影。曹二对文学没有概念,看什么都是囫囵吞枣,只坚持对曹四爱读的那些中外诗歌嗤之以鼻。那时候,荀老师已和曹老板成了朋友,是那种在成年人之间显得罕见而珍贵的友谊,彼此别无所求。到家来的时候,荀老师总给曹二曹四各带本新书,给他们的父亲带一支酒。两个人先到酒窖里,从曹老板的收藏里挑选一瓶不知何年何月的产物,再把新的放进去,然后一起靠在大得要死的桦木皮布沙发上对酌,谈些酒水、股票、音乐、体育之类的闲话。尽管是闲话,但每当曹二走出房门,在回廊的木质地板上踩出声响的时候,二人的谈话声音便轻下去,或干脆戛然而止。曹二察觉到了,就故意更频繁地在回廊上穿梭。荀老师不看他,也并不在乎,自顾自端着酒杯浅啜,而父亲会找个由头喊住他,常常是把他支去曹四那里。
有一个晚上,当曹二因此走在通往院子的路上,看到他要寻找的弟弟正仰头遥控着那架他修好的无人机时,他突然住了步,感到兜头一阵失望。他对父亲与荀老师的友谊感到失望,对荀老师和父亲对他的背叛感到失望,也对自己的寂寞感到失望。因为那是他的父亲和他的老师,仅仅因此。他转过身,向屋里走去,曹四在背后喊着他,哥,哥。他不理会,一路走回房间,在自己的书架上找到荀老师送的那几本新书,码成一堆,又把曹四随手塞在这的书和作业都垒在上面。他对着追赶而来的曹四说,都是你的,拿走,以后别总进我屋。
曹四说,怎么能这样,爹爹现在总在客厅,你还不让我进,那我以后去哪?曹二说,你自己那呢。曹四说,那太远了。曹二说,可你不小了。他说完拉开被子,面朝里睡下了。曹四站了片刻,轻手轻脚地关上了门,但没出去,而是回到他床边的地毯上坐下。曹二睡不着,听着曹四渐渐响起的翻书声,渐渐消了气,说,你看的这些诗到底有什么意思。曹四说,那你看的小说又有什么意思?曹二轻轻转过身,面对着弟弟逐渐棱角分明的脸,想起很多大师笔下那些情节乏味的故事,没有结尾的故事,沮丧、颓废得像一声叹息的故事。在他转过身的那一时刻里,有些对白和人物回到了他的身体里,不再以他熟悉的荀老师的声调,而是喧哗着它们自己的杂音。他听着那些声音,把脸贴在床铺上,说,你长大就知道了。曹四看着他的兄长,说,是的,我们长大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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